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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经典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人物睇睇的衍生经历,红尘中孤女如何站稳脚跟,从腹黑女佣变成豪门主理人。
主角:睇睇 更新:2023-01-19 20: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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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睇睇的其他类型小说《女儿香》,由网络作家“日安晏”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张爱玲经典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人物睇睇的衍生经历,红尘中孤女如何站稳脚跟,从腹黑女佣变成豪门主理人。
睇睇从梁府少奶家被撵回来的时候,爹娘还不是怎么着急。毕竟在少奶家伺候了这几年,之前也有偶尔闹脾气跑回来住几天的时候,都是少奶派了汽车夫来接回去,顶多陪个不是就完了的事。
可是这次,眼见着一个多月了,梁家少奶没派人来接,睇睇也没说要回去的事,天天只是在家里描眉画眼、作妖作乔。不是嫌弃家里木床咯得腰疼,就是闹着要安抽水马桶。早饭也不好好吃,给几角钱叫小妹出门去买巧格力夹心面包来吃。小妹跑了一趟,拿回来她又不吃了,说巧格力味道不对。
这下爹妈心急了,想着怎么和她说说,这么大姑娘不能一直待在家里不做活计吧。
睇睇妈在一个小户人家做老妈子,厨房屋里什么事都要做一点,平时见不了什么大世面,但是口齿比睇睇爹还是灵活些。她捏过睇睇手里的梳子,一边帮她梳辫子上的碎发,一边小心得问:睇睇啊,你看你从梁家下来这也好长时间了,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啊?
睇睇从镜子里向后飞眼斜着看出来,正看到妈妈卑微且全是皱纹的脸。妈也是受苦的人,这些年一边连续不迭地生着孩子,一边做工,岁月让她看起来居然像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了。其实妈妈比梁太小十多岁,才刚四十出头,年轻时也是个美人胚子。睇睇不禁有一点心疼,她把手里的粉扑狠狠摁在桌子上,说:妈,你别管,我非得让葛豫离后悔一辈子。
睇睇妈赶紧捂住睇睇的嘴:哎呦我的姑奶奶啊,咱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跟梁家斗?你还是别惹事了吧。
睇睇冷冷得问:谁是梁家?你看看梁家认不认她葛豫离是梁家的人?一个外室,连下堂妾都不如的东西,不过骗了老头子点钱,就自称是贵妇了。我呸...
睇睇妈叹着气出去了。睇睇是她们夫妻最大的一个女儿,在她上面只有过一个男孩,可惜月子里就死了,这是第二个孩子,也是活下来最大的孩子。因为着这个,小时候难免娇宠了些。又加上睇睇从小漂亮聪明,12岁就送到梁家做女佣,说是女佣,其实和干女儿差不多,这一来二去脾气就越来越难管了。她知道,睇睇的人生已不是她能掌握得了的。
睇睇自己心里其实是有思踌的。这一个多月她不知道默默盘算了多少次,也把几条出路都想了好几个来回。
梁家肯定是回不去了,之前的小吵小闹有的是因为梁太跋扈,有的是睇睇自己耍脾气,但都没有大事体,摔摔打打的小意思罢了。这次擅自跟乔诚爵士出去是犯了大忌。她和睨儿只能招人来,在家里玩玩闹闹,是绝对不能出门去的。再加上现在又来了一个葛薇龙,虽然瘦瘦娇娇不像什么厉害货色,但人家是真真正正的亲侄女,也是过了明路的,还是个学生,这就更不需要她睇睇了。梁府有多少事,睇睇还是清楚的,葛薇龙加上个睨儿,少奶足够用了。
女佣肯定是不愿意去做的了。除了梁家少奶家,其他家里的女佣就是做些洒扫伺候人的活计,再年纪大一点连客厅卧房都不能出入,只能做厨房后院的差事,一个月那点工钱还不够睇睇买胭脂。她绝对不会做一辈子女佣的,这一点从她十二岁到梁太府上第一天就明白了。梁太虽然厉害,但是手腕还是有的,也教了睇睇不少东西。当时就说等睇睇大了,帮她找个正经人家,聘出去做个正头夫妻。只是这几年梁太也不提这个事,渐渐得睇睇自己心越来越大,经常接触梁家乔家这种香港顶级上流人家,也看不上普通门户了。
想到乔诚爵士,睇睇恨得牙根直痒痒。说出去也是他,说不理也是他。那个老头子一副外国做派,当女朋友可以,但是负责任就不提了。其实从梁家刚下来的第二天睇睇就偷偷去了乔家,跟相熟的七少奶奶家小少爷的奶妈打听了半天,奶妈姓韩,睇睇一直叫她韩姐。韩姐说,没见老爷回家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当然他家人多事杂,也许是她没看出来。睇睇也偷偷到乔诚爵士常去的酒店去等他,看他有没有带其他女孩子来过夜。按说,乔诚爵士早就知道她因为这事被梁太赶出来,早就应该问问。当然,也或许乔诚没觉得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再不就是汤姆生先生。第一次见汤姆生先生也是在梁家少奶家的游园会上。那次请的都是英国军官和本地做外国贸易的商人,男多女少。少奶怕冷了场子,就叫睇睇和睨儿出来聊聊天。那天睇睇穿了一件莲花粉的中式平安扣掐腰短襟上衣。下面却是一条洒花青色洋裙,配上她高挑瘦纤水蛇也似地腰肢,像一朵立在高高枝条上的粉莲花,在一众老老少少的男人群里一下子瞩目了起来。
汤姆生先生走过来主动问她:你好,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他说的当然是在其他上流社会的社交圈子里没有见过。
睇睇装傻,笑道:那你是刚来的吧?我可在这家里好几年了。
汤姆生先生的中文不好,夹着英文说话,睇睇听着有点吃力。英文睇睇只会说些简单的,听力好一点,但是也仅限于正常聊天。她更会笑,看汤姆生先生的眼神有点直勾勾的,就熟练地歪着脖子吃吃笑起来。
汤姆生先生看呆了,嘴巴凑到睇睇白生生的脸颊上,继续问:那你是梁太的女儿么?
睇睇假装害怕,躲了一下说:哎呦,那我可高攀不上。
聊了几句俩人就熟络起来,年轻男女总是有很多话要说的,即使语言并不相通。
第二次再见的时候,汤姆生先生没有穿军装,那是一次欢送梅西先生的聚会。梅西先生是位英军上尉,也是那一段时间梁太的最爱。他红黑脸庞、黄色的头发和络腮胡子,看起来英武有力。而汤姆生先生就更像个学生,白嫩高挑。
梅西先生和梁太的关系大家都知道,而这次他回国是结婚去的,所以整个聚会的气氛就有点火药味十足。梁太发狠要梅西先生知道离开的不对,故意做给他看。从装饰、客人档次到餐品都是最好的,厨子也用了浅水湾饭店的中餐厅大司务,出场费连花惯了大钱的梁太听了都咋舌称贵。那天吃的是中餐,这小小的客厅里居然请了八桌。中餐不像酒会,不需要睇睇和倪儿走来走去伺候,她们也就坐下来陪客人。睇睇在看客人清单的时候就发现汤姆生先生的名字,偷偷把他安排在自己座位旁边。俩人窃窃聊了一顿饭,梅西先生的船还没到英国呢,汤姆生先生就爬上了睇睇的床。
梁太很快知道了他们的事,只是笑汤姆生先生猴急。毕竟中尉梁太是看不上的,而且以后也用得上,乐得睇睇笼络着。梁太也不怕睇睇跟着汤姆生先生跑了,毕竟英国军官是不会娶个中国下等女佣的。
思来想去,睇睇决定先去找找汤姆生先生。
如果他真能念着旧情,愿意养她,说不定将来可以正式注册结婚,做个英国少奶奶。
但她也没抱太大希望,英国人在这方面还是比较固执。睇睇认识的英国人确实有娶中国女人的,但是在本国都很落魄的水兵,和在街上调戏中国妓女的大兵是一批人。他们也养不了家,自己都没钱买船票回国去,和中国女人在一起就图个痛快。
即使这样,睇睇还是要试试,毕竟汤姆生先生是她之前相交的男人里条件最好的:未婚,年轻,懂情调,有钱,还是外国军官。
第二天一早,睇睇简单打扮了一下,穿一件天青色长旗袍,故意没施粉,眼皮上扫了一点胭脂,看起来红红得像哭过一样。
睇睇昨天就约好了到汤姆生先生军营外的咖啡厅见面。这里她来过几次,有点嘈杂,但是因为很大,所以有几个角落可以聊天。
因为还早,咖啡厅里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几个浓妆烫头发的姑娘在吃着三明治和咖啡,手指翘起来捏着面包送进嘴里,嘴唇上的胭脂褪色了,嘴角有一抹紫红的痕迹。睇睇一看就知道这是昨天做了夜生意的妓女,现在她们口袋里有了钱,消费一番就准备回家睡觉了。
睇睇经过她们身边,鼻子里哼了一声,嘴里轻轻呸了一口。她看不起妓女,都是用身体和美貌取悦男人来赚钱生活,她觉得妓女太没有技术,不懂得掌握男人的心,低贱。
店里的招待走过来问:小姐,喝点什么?
睇睇假意看了看英文菜单,说:咖啡,再来一客奶油草莓蛋糕。
招待恭恭敬敬地走开了。睇睇觉得很有面子。她喜欢被别人当做有钱人来对待。
其实睇睇是有钱的,在梁太家这几年,不算每月的几十块工钱,单是赏钱和礼物换的钱也有几千块了,每次回家都悄悄给妈藏了起来。睇睇爹好赌,他们娘俩说好了不能让爹知道,再多赚点钱,将来可以买个大房子,再做个小买卖,妈妈不用做阿妈,如果睇睇找到合适的人家也可以送她出嫁,要是还能有剩可以送小四和小六去读书。睇睇的二妹和三妹没福气,已经去做工了,小五也被送给舅舅家当养女。四妹今年十三岁,在家看着妹妹做家务,要是有点钱,可以送她们去读书,像梁家侄小姐那样,读到南英中学,那可是香港最好的女中。毕业出来就可以找份打字员或者女秘书的工作,说不定可以嫁个有钱人家当少奶奶去了。
这么想着,就看见汤姆生先生走进来。他苍白的脸隔着玻璃都能看到闪着珠贝般的光泽。睇睇刚想抬手叫他,突然看到汤姆生先生停在门口那桌妓女旁边,坐下来和她们调笑,还喝了一个穿红黑色丝绒旗袍微胖女孩杯子里的咖啡。
睇睇像吞了一只苍蝇。她心里恨恨地骂道:怨不得梁太说英国军官没有好品味,都喜欢矮胖的女人,那是因为英国女人太爱吃甜食,结婚后都会发胖的厉害,胖女人更像英国人自己的母亲。当时说的时候睇睇还暗笑,你这不是打趣自己么?现在看果然是这样。
聊了有五分钟的样子,汤姆生先生抬起头向这边望过来。睇睇赶忙装作刚看见他的样子,优雅得举起手帕冲他晃了一下。汤姆生先生吻了一下胖女孩的手背,鞠了一躬,然后就摇摇晃晃走过来。
睇睇故意梗着脖子没看他,嘴角微微笑着。汤姆生先生坐在睇睇对面,拿起睇睇的杯子就喝了一口。睇睇假意打他,问:是别人的咖啡好喝?还是我的好喝啊?
汤姆生先生笑道:就知道你会吃醋。这家咖啡厅的咖啡都不好,便宜没好货。
睇睇僵住了,不知道汤姆生是什么意思。但是她还是换了一种诚恳的笑容,直勾勾看着汤姆生的蓝眼睛,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么?
汤姆生拿起甜品勺,挑拣着吃掉了睇睇奶油蛋糕上唯一的草莓。似笑非笑地说:不知道啊,我的小姐。
睇睇心里说,可能是汤姆生这个月没有再去梁太家,不知道她被赶出来这件事。于是眼睛里含着点泪,捏着他的手说:我已经不在梁府做了,你知道么?都是为着你。
汤姆生斜着眼睛看了她,把手抽开,冷冷得说:怎么?不是为着和乔诚爵士出去才被赶出去的么?难道是为着我?
睇睇心下一凉,眼泪掉下来一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不知道,我找乔诚爵士是想着让他帮我出个主意,他都七十多岁了,我能和他怎么样呢?
汤姆生有点相信了,问:他怎么说的?
睇睇看有门,赶紧说:乔诚爵士对英国人的习惯是熟悉的,他说先是要离开梁家,女佣也好、干女儿也好,这个身份都不好。
汤姆生先生有点慌乱,问:什么英国人的习惯?
睇睇害羞的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娇羞的说:英国人结婚的习惯呀。
汤姆生好像明白了,他赶紧向后仰了下身子,赶紧推脱:别人我是不知道的,我可是不想结婚。真的,不想结婚的。
睇睇心下彻底凉了,没了希望就恢复了浪荡的样子。她大笑起来,说:瞧把你吓得,谁还能吃了你不成?
然后俩人又聊了好一会,和以前一样,说的左不过是谁家小姐和谁家少爷好了,谁家少奶奶和车夫偷情被发现了等等。快到中午的时候汤姆生先生站起来准备走,他说和人约了吃午饭。走的时候放下一张整钱,然后吻了睇睇的脸颊。
睇睇看着他离开,门口的妓女早就走了,只剩下几个衰老的英国女人。
睇睇叫招待收钱,每次都是这样,喝咖啡喝茶吃饭之后汤姆生先生都会给一张整钱,找回来的零钱还够睇睇雇车回去,给足了体面,又不尴尬。
回家的路上睇睇想,看来短期没有结婚的可能了,还是找妈要回存在她那里的钱,可以先对付一段时间。
到家的时候刚过了午饭时间,四妹问要不要给睇睇热点饭泡菜吃。睇睇早上吃了奶油蛋糕,也没胃口。就走到街面上去给妈妈做工的那家打电话。
妈妈接了电话,睇睇问:妈,我之前放在你这里的钱呢,给我拿出来吧,我想着可以先用一段时间。
妈妈有点迟疑,再问她就哭了起来。睇睇急了,问钱去哪了?是不是让爹赌了?是全没了么?妈妈哭着说:每次拿回钱来,睇睇爹都拿去赌,从来也没有再带钱回来。要不早就让妹妹们去读书了,现在家里一点余钱都没有。
睇睇失了神,她想大声哭闹一番,她想打那不成器的爹一顿,但是又有什么用?
她现在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晚上爹回到家的时候,睇睇一句话也没跟他讲,板着脸不吱声。爹像知道了什么事似的,也不敢说话。默默地倒了一杯老酒,坐下来吃饭。
四妹眠眠看气氛不对,把几个妹妹们都叫到屋里去吃饭,给爸爸和睇睇添了筷子和饭,就也进屋去了。桌上只有一碟油炸花生,配饭吃的是酱菜和酱萝卜。
睇睇平时在梁太家吃的和主人差不多,西餐中餐都可以去厨下叫,饿了还可以去拿点心来吃。梁太家西厨做的菜在香港是数一数二的,中餐和点心稍差,但也能排得进前几。为着临时有客人来,厨房里常常备着各种食材,随随便便就可以做出十几个人的宴会。现在,睇睇怎么吃得下这酱菜配白饭。她捏着筷子在花生米盘子里挑挑拣拣,不由得叹了口气,把筷子重重拍在桌子上。
睇睇爹吓了一跳,窝着头不敢看女儿。他是不怕女儿的,也不怕他的女人,对她们而言自己是一家之主,说打就打、说卖就卖。现在他就是有点理亏,进门的时候眠眠已经跟他讲了,姐姐因为钱的事情在生气,他也不敢多说话。
睇睇问:真的一点钱都没有了?
睇睇爹轻轻点了点头,不敢抬头看女儿。
睇睇眼泪哗哗掉下来,她能拿自己的父亲怎么样呢?这样的父亲没本事、还脾气大,每天出门打零工,有时候赚点零钱,大部分时候只是游手好闲的瞎逛,家里全靠妈妈、自己和妹妹做阿妈赚钱,难道这一辈子只能当女佣?睇睇发狠得抠自己的手心,下了决心不要这样过下去。
妈妈一般要等到主人家晚饭吃毕收拾了厨房才能回来,顺便还会带点主人不要的菜蔬回来。进门的时候妹妹们和爹都已经睡了,睇睇还坐着垂泪。
妈妈走过来,弯着胳膊搂住睇睇的头,轻声说:睇睇,是妈妈没本事,藏不住你的钱。
睇睇眼睛有点肿,原本藏着的双眼皮显得大了一点,更妩媚。她擦了擦泪,躲开了妈妈的环抱,说:没事,妈,我有办法。
妈妈坐下来,继续说:其实妈也帮你想了想办法,你看看井边陈阿婆家的大少爷怎么样?那天他家阿妈还托人来问你……
睇睇打断妈妈的话:他家就用着一个阿妈,还能叫少爷么?妈你别管我了。说完就倒下去,假装睡着,睫毛忽闪着,上面粘着的泪珠慢慢干了。
陈家老大她不是没见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有点微胖的,陈家老家是福建,说话有点口齿不清,但是刚刚进了工厂做技术工作,生计应该不成问题,但是每月至多只有七八十块钱的收入。他这样的家室嫁过去肯定是要做正头夫妻的,但是他怎么养得起自己要吃要穿的好日子。不过有一点是好的,这种男人没在上流社会进出过,不知道睇睇的过往,说不定也是一招下策。
想着想着睇睇就睡着了。在梦里她和陈家老大结婚了,烛光照着睇睇的凤钗珠宝,满手都是珍珠金玉的戒指,睇睇高兴坏了。可是烛光越来越亮,闪得她睁不开眼睛,惊得睇睇赶忙坐起来,却发现已经是日上三竿。床上只有自己,爹妈妹妹都出去了,睇睇坐在床上,突然就想到了新办法。
起床简单收拾了一下,穿了一身干净的竹布裤褂。这种衣服在梁太家一般是不用穿的,梁太嫌弃这种衣服太奴才气,样子也老土,看着就是那种老顽固家里的阿妈,扫了梁府的气派。但是有还是有几件,偶尔请遗老遗少吃茶的时候穿穿,她这套还是全新的。
出门睇睇特意绕路经过陈家,远远向屋子里看去。陈家是福建来的,一家三代十几口人住在这一幢房子里,看着是两层,可望进去只觉得荫蔽幽涩。据说只用着一个阿妈,周边乡亲里最爱抱怨主人家的阿妈就是她,说是家里人口多、活计重,所以睇睇有点印象。正看着,突然里面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抱着孩子用闽南话骂人,声色俱厉,不知道在说谁。睇睇听着骇怕,想着是没法和这家人相处了。
赶着晌午饭后睇睇来到了乔诚爵士家,在门房等着韩姐出来见。她一是想问问韩姐有没有乔诚爵士的消息,再有也想看看万一能碰到乔诚爵士,见面三分情,说不定能说几句话。
韩姐是抱着小少爷出来的。门房的管家伙计很殷勤,让了座位给她们,还摆了茶。
原本家里最得老爷喜欢的就是七少爷,娶的七少奶奶也是门当户对。现下七少奶奶一举得男,那天乔诚爵士一高兴,就送了一套半山别墅给七少爷,说是将来给小少爷的。其他姨奶奶一看这局面,更是恭维上来,送东送西,一时不得安静。作为小少爷的奶妈,韩姐现在也是家里的红人了,管家伙计乐得恭维。
睇睇逗了逗韩姐怀里的小少爷,这孩子脸色有点苍白,呼吸也有点时急时缓。睇睇偷偷问韩姐:这孩子莫不是有什么病吧?怎么看着气有点不匀。
韩姐赶忙止住她,悄声说:这可不敢多说,不过我们小少爷是奶都不吃,要吃这个呢。说到这里,她把小手指翘起来放在嘴边做了个吸的动作。
睇睇惊了一跳:什么?这么小的孩子就抽……
韩姐冲她眨眨眼,说:没办法啊,胎里就带着的,现在不给就气短啊。
睇睇心下明白,港府社交圈里很多大家闺秀是抽大烟的,怀孕了还抽也是有的。毕竟这不是什么丑事,家大业大,吃不穷抽不穷的。只是这孩子还这么小就抽大烟,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想着这孩子的情形,睇睇心里还有点心疼,看着那小小瘦瘦的脚上一只金丝红绸镶着一圈珍珠米的虎头鞋子掉了一半下来,睇睇就蹲下来,帮着孩子把鞋穿上,仔细地帮他系上带子。
正埋着头,突然身边一阵风抖,睇睇再一抬头,发现站着一位着长袍戴礼帽和金丝框眼镜的中年男人,三十岁出头,看不出来具体多大,是睇睇喜欢的高瘦身材。乔家人从乔诚老爷到社交圈里最出名的乔琪乔少爷,都是削瘦身材,那这人应该也是他家的少爷吧。想到这里,睇睇赶忙站起身来,垂头立在一边,不敢说话。
韩姐看到男人,拍手一笑,道:这不是巧了,晌午少奶奶还说今天七少爷能回来呢,可不就赶回来了。快看看爹爹呀。说着就逗弄着那孩子给男人看。
男人弯腰逗那孩子,孩子的小手指瘦瘦嶙峋着支楞着,像从坟地里伸展出来的僵骨。
睇睇不敢多看,移开眼神,却发现七少爷正从帽檐下露出一双桃花眼斜着觑着睇睇。两人眼神撞在一起的时候,睇睇心里不由得火烧一般。她是惯会挑弄男女之情的,什么人容易入港、什么人不解风情,她看一眼就知道大半。这七少爷,应该是有戏。
七少爷站起身来,装作和韩姐说话,道:韩妈,这是你的小姐妹么?
韩姐笑道:对呀,人家可是见过大世面的。
七少爷正过来,直勾勾看着睇睇,问道:姑娘是想找个事干么?
睇睇还没来得及说话,韩姐抢着说:哎呦,人家小姐可不做阿妈,我这妹妹啊,人长得标志,心大着呢。
睇睇很高兴韩姐能这么说,这话别人说出来比自己说出来要长脸许多。她感谢的望向韩姐,其实却是对着七少爷说:姐姐你夸奖了,我这也是没地去了,这不才来求着你么。
七少爷觑着眼睛,似笑非笑,也没接话,只是对着韩姐说:韩妈呀,留你这姐妹吃了晚饭再去吧。对了,下礼拜日小少爷百日宴,要是人还不够,请你这姐妹来帮个忙,就算是亲戚,不算委屈吧?
韩姐没等睇睇说话,忙帮她答应下来,说:没问题没问题,我这小姐妹张罗事体格外利落的呢。
七少爷没再看睇睇,带着一个拎皮箱的家人,摇摇摆摆进去了。
睇睇笑着推韩姐,说:你看看,怎么也没问问我啊,就帮人家答应了。
韩姐说:那还用问,你现在也不在梁家了,那是一定肯的喽。这边帮忙给的花头不少呢,说不定还能见着老爷。
韩姐看睇睇的样子,就赶着将七少爷的事和盘托出。原来这七少爷虽是乔诚爵士的第十一个孩子,但却是第二位续弦夫人所出,也算得上嫡子。这位夫人去世之后乔诚爵士就再也没有娶妻,后面续的几位都是姨太太,外面又有着数不清的女朋友。
七少爷原来是有中文名字的,后来乔诚爵士被英国人授了爵士勋,家里所有的孩子都改了英国名字,现在七少爷就唤做乔默廷。在家里十几个儿子里,乔默廷是唯一可以帮着乔诚爵士打理生意的人,也是他最信任的儿子。都说将来乔诚爵士死了,会是七少爷当家。
接下来的几天,睇睇异常忙碌了起来,她比在梁府里请人的时候还上心的多。
其实原来在梁府里,睨儿比她更受少奶的器重。睨儿温和、稳重,大小事务交给她办的更多一些,像是请人摆酒位次、菜色和装饰,家里丫头老妈每季的衣服,行行种种都是睨儿先定了样式再拿去给梁太过目。梁太是相信睨儿的眼光的,时间久了居然也不怎么反驳,大部分是睨儿自己拿主意。梁太府里没有管家,原来小白楼里的老管家是老爷在世时候一直用的,快有九十岁了,老得像一个世纪以前的人,梁太很讨厌他,却没法换掉。好容易熬到老爷死掉、老管家也死掉了,梁太终于等到了自己的世界。
睨儿于是就算这府里的半个管家,另外半个是梁太自己。有时候睨儿也问问睇睇的意见,但是睇睇的审美有一种乡下人的热闹,她喜欢一切红绿繁华的颜色和金银交汇的缤纷,睨儿笑她:如果让睇睇来布置房子,咱们就好似住在那耶诞老人的口袋子里了,花枝招展的乡里乡里。
睇睇也歪她一眼,说:这不是乡气,这是福气,热热闹闹花红柳绿的多喜庆。睇睇还嫌弃睨儿配的衣服太素净,素白的褂子滚一圈青色绸子面的边,裤子也是白的,不过有一点暗暗的青色纹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天冷了会加一件织锦坎肩,却是朱红色的,暗暗地红,彷佛不敢冒失的露出颜色来。睇睇嫌弃衣服,却还得穿,不过她会在腋下塞一块绿色欲滴的帕子,再在素裤子下面穿一对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珑木屐,一年四季都把十个脚指甲涂得红彤彤的,远远就看到那踢踏踢踏的红色闪过,像几颗灵动的宝石镶嵌在睇睇泥金色纤细的脚上。
睇睇是有自己特别的地方的,让梁太不得不青眼有加。她仿佛有一种特别的魔力,很容易在男人圈里瞩目起来。
要说睇睇长得也不算太美,但她很香港。睇睇家从爷爷那辈开始就住在这个小岛上,本来只是乡下渔村的渔民,打鱼织网过活,却没想到祖辈生活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世界的中心,全地球的人蜂拥而至,惊呆之余居然没有抓住任何机会。而睇睇,从来没有离开过香港,却见过了各种发色肤色的人,她是这个家里最见过世面的人。
睇睇的脸其实有点中国人典型的扁平,但是并不呆滞,居然还有一点局促的俏皮。再加上一双桃花眼,斜斜里插进虚笼笼的刘海,眼白有点天青色,就好像梁太条案上摆得那樽青花瓷瓶,眼神左右飘忽,你永远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看哪里,瞟出一眼眼的风流。
她皮肤有点黑,以前在乡下的时候伙伴们都笑她“乌黢黢”,那意思就是黑皮肤里最黑的那一种。但是梁太喜欢她的黑皮肤,因为梁太自己的脸是粉蒸肉似的白腻,内心里居然有点羡慕黑又俏皮的肤色,还说过:睇睇的脸颜色最好,就像每天都去海边吹风晒太阳但是又涂了匀匀的防晒油那种泥金,省了麻烦,却得到了健康的颜色。
睇睇再要说有傲人之处,就是她的腰肢,这是典型中国南方温润女子的腰,柔美、飘渺、好似分分钟能缠绕在男人心上,就好像白蛇传里那两只千年妖精的姿态,从绿森森的竹林里走出来,摇摇摆摆的每一步都摄人心魄。梁太骂她:睇睇这个蹄子,家里有客,你越喊她她越走的慢慢腾腾,就是叫人心里痒痒。
睇睇知道梁太这是在夸她。
香港太复杂了,也导致这里的美人也分很多种类,除了古典白净的中式美人之外,又有英国式的、东南亚式的、美式的,虽说都是中国人或者有中国血统的杂种孩子,但是那神采多极了。
可睇睇恰巧不是以上任何的一种。
如果把美人比作饮料,中式美人是清茗,是淡的,要细细品才能闻到一点点香,就好像睨儿和梁家新来的小姐葛薇龙,美是美的,但是是薄的、平的、稀释的,要花时间琢磨才能懂,适合有时间、有耐心的人。
这几年最流行的是东南亚美人,她们更像是浓香四溢的肉骨茶,不用挑拣、一大块肉就扎扎实实钻到你怀里,颤颤巍巍的性感和美貌像热带的天气一样喷出冒着热气的潮湿气息。
而美式女孩则是一杯清澈苦香的咖啡,自由、洒脱,高学历,一般这样的女孩都留过洋,即使被家族拉回来嫁人,也看不上自己摸摸索索殖民地脾气的丈夫。搞恋爱也是轰轰烈烈的,让家里的父亲大跌眼镜。
再前几年则更流行英国美人,精致的妆容和服饰,讲究的礼仪章法,都要会弹琴唱歌读蹩脚地古典英文诗,好似甜腻的一款放了四勺糖的红茶,搁在精致的白色骨瓷描金杯子里,托盘上一定要放着糖分含量极高的甜品,配着吃,吃过一次就忘不掉的味道。现在社交圈子里上一辈的翘楚都是英式美人,包括梁太葛豫离,于是她就怀旧似的陷在那个时代里。香港上流社会都风传,梁府的游园会好是好,就是旧,从布置到歌曲都像是在古代似的,再配上遗老遗少般的客人,好像走在聊斋里,不是清代的聊斋,而是前二十年的聊斋。睇睇也暗笑梁太的过时,但是五十岁的女人想要再追上潮流那是太难了,她有能力在自己的世界里维持那一份她熟悉的美好,也算不错了。
可睇睇,她比中国美人生动、比东南亚式的美人含蓄、比美式美人温顺、又比英式美人爽利倔强,她不就像是香港?她是街上几角钱就能喝上一杯的港式鸳鸯奶茶,一半浓茶、一半咖啡,再加上厚厚的糖熬浓稠,用丝袜反复拉拽,把口感做到最柔腻丝滑,东西方合并的美被盛在一只廉价的半透明磨砂塑料杯子里,跌了也不心疼,便宜却依旧有自己的格调。
睇睇当然知道自己有多么吸引男人,也在梁太那里学习了如何利用这些魅力,如果之前只算是试验和学习,那现在睇睇准备真正用这些去争取自己的将来。
她期待的将来肯定不是在井边敞着上衣抱着孩子骂人的妇女,更不能像妈妈一样做了一辈子女佣阿妈,她居然也看不起梁太的卑微,她有自己的目标。当然,现在这个目标还是渺茫的,有点模模糊糊的,没有模样,但睇睇已经有了方向。
睇睇参加过很多宴会、茶会、沙龙、派对、麻将局、游园会和晚会,但就是没有参加过百日宴。
她回忆了一下,梁老爷现在应该还有几个孙子辈的孩子,但是梁太和梁老爷家的其他族人没有任何联系,即使偶尔碰到了,也是互相哼着离开。当然,他们有不同的圈子,懂事的人家也不会同时请梁老爷的前三房遗孀和那个特立独行的四姨太。
梁太自己就更不会办跟孩子有关的聚会。在梁家小白楼,为富商、官员、军官办过宴会,也为上流社会的小姐少爷少奶奶办过宴会,甚至为外国尼姑教会办过慈善筹款会,就是没有给孩子办过百日宴。
但是睇睇是不怕的。左不过是请人吃喝,内里是一样的,列单子下帖子请人、招待、吃食美酒、娱乐歌曲,这些睇睇都熟悉,只是需要加上一些孩子的内容。孩子只是这个聚会上的由头,重要的还是宾客们的人来人往和情来情往。
睇睇好几天都和韩姐在一起讨论百日宴的细节,韩姐会带着七少奶奶的清单和要求。原本乔府还有一个管事的女人和他们一起,后来说是七少爷和老爷置气,要在半山新宅子里办百日宴,管事的女人也不熟悉,就不再来了。至于为什么置气,韩姐也没说,好像是和七少爷前几天回浙江老家的事有关。
韩姐每天要带着小少爷,于是大部分事务居然落在了睇睇肩上。而七少奶奶为什么自己不筹划着,睇睇有点想不通。时兴的风气是女主人为了显着自己的审美趣味高尚和能干持家,会自己动手办沙龙。但是睇睇没问,韩姐也没提。
抽了个时间,睇睇想着要先去看看半山新宅子。韩姐说,可以叫乔府的汽车送她去,睇睇想了想,乔府的那个汽车夫她认识,还是别见面的比较好。于是推说自己恰好要去那边见个朋友,可以顺道去看看。韩姐见她自有主意,也就没再坚持。
第二天,睇睇雇了台车,自己找到了乔府的半山别墅。在香港,世人只要一听你住在哪里,就能凭第一印象来知道是否有钱!正比如,大部分的富豪都住在半山,也或者在半山有套度假的小宅子。香港人都比较迷信看重风水,从上海浙江来的富豪们也传染了这毛病似的,特别喜欢选依山傍水的地方来住。
12月的香港,是一年当中最阴冷的时候,特别是天还下着阴森森的雨,海边的冷风飕飕刮在脸上,因为是挨着海边,更透出寒冷的气息。
乔府的宅子在太平山脉的腰肢上,就在汽车道边,一个沿海向上转弯的小拐角,从山下向上走是一直看着海,再突然左转,突忽其来得就看到了这幢房子。站在宅子门口,右侧就能够俯瞰维多利亚港的风景,几乎能够将整个香港的风景尽收眼底。只不过今天下雨,似乎有着浅浅的薄雾拥抱着半山腰。
房子是一幢米黄色的建筑,似乎是着两层,但是隔着花园,站在门口只能看见远远的二层阁楼的尖角。门是刷成焦绿色的镀铜立式栅栏,向门里能看得到密密匝匝的绿叶围拢着一条彩色石子铺就的小路。香港是一年四季都绿油油的,夏天绿得沸腾、冬天绿得冷淡,叶子总是有的、丰富的、热热闹闹的长出来,只是这个月份花更少一点。
和所有半山别墅一样,这幢房子没有门房,被爬藤缠绕着的金属栅栏上,一块棕色木制门牌赫然挂着,上写:乔宅。牌子是新的,栅栏是旧的,看似不相符,应该不是来自一个时间。门牌下面是一只银色的圆形门铃,明亮得映得出撑着伞的睇睇。雨不大,滴在门铃上居然可以挂得住,然后停顿三个雨滴落下的时间,终被最后一滴落下的雨水拉拽流成一滴泪。
睇睇伸手嵌了嵌门铃,然后停住等着。睇睇在梁太府里的时候,最讨厌那种嵌着门铃不住手的客人,从屋子里走过园子再到门口,总是要一点时间。如果客人不停得嵌,听着厌烦极了,有时候梁太还会喊她快一点,着实急人。
等了半晌,一个梳着辫子的小丫头撑着伞走出来。看了看睇睇,问:姑娘找谁?
睇睇笑道:我是来替着七少奶奶看小少爷百日宴的地方,姑娘可知道这个事体?
小丫头懵懵懂懂,道:不知道,等我问问。
说着就回身踢踢塔塔的跑进去,长辫子一甩,水滴溅了睇睇一脸。
睇睇想着,许是没人提前说,这宅子里的人不知道要在这里办百日宴罢。
这样想着,过了许久,一个约莫40岁的妇人走了出来,虽然下着雨,还是能嗅到浓重的香水味道。刚才那个小丫头在身后给她撑着伞,女人走得很快,小丫头踉踉跄跄才跟得上。这个女人有一点棕色肤色,高大壮实,比睇睇高出半个头,也比身后的小丫头更是高了不少。方圆脸庞,脸上看着不怎么老,嘴上是血红的胭脂,梳着香港女人少有的蓬松的卷发,发上簪着一支樱桃发卡,两只小樱桃嵌在一排碎钻上,看着是红色的宝石。她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裙子上坠着满满的碎钻和璎珞,看着繁华极了。
睇睇有点惊讶,她一直觉得这间房子是空着的,只住着几个丫头老妈看屋子,可这人明显就是位奶奶夫人的打扮。
睇睇忙行了个礼,问道:夫人好,我是七少奶奶遣来的,看着小少爷百日宴的地方。少爷说过几日的百日宴在这幢宅子里办,您可知晓?
那妇人笑了起来,大大咧咧的叫小丫头开了门,伸手拉着睇睇往里走,边走边说:别叫夫人,我可不配,和她们一样,叫我多琳吧。
石子的小路有点滑,多琳居然还伸手挽住睇睇的胳膊。
睇睇受宠若惊,反手扶着多琳,一边走一边似乎寒暄似的问:多琳夫人,不知道您在这里住,早知道就先下个帖子来拜,不这么唐突了。
多琳夫人笑道:哪用呀?我不过是帮乔诚爵士看看屋子,这里他给人了,我就得搬走了。来来,小心脚底下。
睇睇一边撑着伞,一边又被多琳拽着在她那柄伞底下走着,别别扭扭反倒淋湿了不少,地上滑,两边树木的枝叶又伸展着把雨滴送到睇睇的脸上,这一段路走得着实辛苦。
林荫小路的尽头是之字形的,挨着一道长长的走廊,廊下摆着喝茶的藤编桌椅。米黄色的柱子,雕着赤着脚胖乎乎小天使的花样,配着白色的百叶窗,大蓬的绿色的植物的叶子斜铺着挡在窗子前面。廊上滴着雨,淅淅沥沥落在地上。走廊尽头是一间小小的起居室,容着主人接待亲密的客人使用,堂上都是美式的家具,像《飘》里描写的美式庄园主房子的布置。窗子上垂挂着华丽的金黄色的帐子,绿色的地毯铺得满屋都是,上面却是两把深红色的金边摇椅。
睇睇从进门就闻到一种特别的香气,似乎是多琳夫人身上的香味,但是却更浓重、更阴沉。味道重得睇睇不得不转头寻找香味的来源,要是这个味道她还装作闻不到,那实在是有点做作。
多琳夫人又笑道:你看看,我就说这个房子太香了吧,是谁都闻得到。喏,就是这些树的味道。
睇睇顺着多琳的手指方向,看到刚才廊上那一蓬蓬的树木。那是大概两米多高的乔木,干净的枝条,叶片小小的,树干上是斑驳的白色。
多琳夫人说:怎么?姑娘不知道?这就是莞香呀。
看睇睇没回应,多琳继续说:香港这个名字的来源就是这个莞香呀,之前都是给皇帝的贡品呢。
睇睇问:怎么和着香港有关呢?
多琳请她坐下来,摆手让小丫头端咖啡来,然后慢慢讲起来。原来这种树产自东莞,不仅畅销国内,而且经加工后被人夫挑到香港来出售,大量远销东南亚。送莞香的船停在尖沙咀,再通过港口转运到国外。因为莞香堆放在码头,香飘万里,所以这个转运香料的港口,就被成为香港了。而这座宅子里的莞香却是上一任主人种下的,多琳夫人笑道:我是不喜欢它,太香了。我现在根本没办法喷其他的香水,都被它的味道盖住了。所以你知道么?这幢房子还有一个名字,叫“莞香楼”。
睇睇有点恍惚,自己是来看地方的,怎么就和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盛装女人一起坐着,端着咖啡谈论起莞香来。
睇睇看多琳夫人谈兴正浓,不忍打扰,但是又碍着要看看地方、张罗事体,就大方问:多琳夫人,可否带我看看这宅子宴客的地方?我想着回去还得做些准备的功夫。
多琳夫人趋着眼睛点燃了一支烟,歪着举在嘴边,咧嘴一笑:姑娘不爱听我这老货聒噪啊。
睇睇赶忙摇手,说:不是不是,我是什么身份,夫人您愿意教导我已经是我的福分了。
多琳夫人突然停下了笑容,道:你是什么身份,当我不知道,你不就是乔诚那个老头子的新女朋友么?也打到我这里来了?
睇睇吓了一跳,内心突然翻江倒海地思虑起来。看她的年纪和话语里的醋意,那明显是乔诚爵士的旧相好吧,只是睇睇知道的花边不少,却怎么也不知道这神秘的菀香楼里还有着这么一位。
心里有了思畴,便知道怎么应付了。看着多琳夫人眉眼俱厉,睇睇一点也没有怕,只是赔笑说:夫人您说笑了,我哪里配是乔诚爵士的女朋友啊,我只不过是梁家四少奶家的,帮着少奶给爵士送过几次东西罢了。
多琳夫人看她应对得当,神色缓下来,问:我在梁太家里见过你的,你不记得了?
睇睇想,但凡在梁太家进出的客人自己都是认识的,这位的确没有见过,请人的单子里也没有过,那即使去过也应该不是在正式的场合。这么明媚灿烂的人儿,只要见过绝对不会想不起来的。
突然睇睇想到,之前有一次睇睇送乔诚爵士出门,汽车夫把车开到梁府门前,汽车后座似乎坐着一个人,但是玻璃黑蒙蒙的,看不清楚里面有谁。乔诚爵士也一反常态,没有捏捏睇睇的手心,只是塞了一张钞票给她。如果一定是在梁太家见过,那应当是那一次。虽然想到了这里,但是睇睇不能讲,讲了如果猜对、显得自己太聪明,不对、又显得太蠢。
睇睇只得装傻,回到:夫人您好记性,我在梁家就是做粗活的,贵客们也见不全的。
多琳夫人终于又笑了:姑娘别说笑了,这港府的社交圈子里谁不知道梁家的两位姑娘呀,比普通人家的小姐还尊贵呢。更别说那模样性情,别说男人了,我看着都喜欢呢。
睇睇看她脸上阴晴变化从容,便知道这是个厉害角色,心下要多多注意。
多琳夫人站起身来,说,走吧,我带姑娘看看这宅子摆酒请人的地方,我们这里不比梁府,一年到头都摆不了一次的。
睇睇忙也站起来,跟着她出了这间屋子。沿着门前长廊如果不右转,继续直行就是这房子的大厅。两层的挑空,有7、8米那么高,挂着比利时的巴卡拉枝形水晶罩灯。厅里空着,没摆着座椅陈设。只在右侧是一面墙的巨大壁炉,现在没有点燃,显得冷冷清清。两扇巨大的落地窗是可以打开直接通到花园里的,现在紧闭着,窗子上挂着浠沥沥的雨滴。对着正门是一道向上的楼梯,在上到一半的地方左右分开,环绕着穿进二层里。
睇睇有点惊叹,这房子可比梁太家太适合办酒会了。梁太家胜在中西兼顾,用得是西式的装修、却多用中国风味的装饰,骗得过媚中的洋军官和没出过国的遗老遗少。再有就是梁府的花园子,宽敞、平坦,放得下十把遮阳伞,打开门,地方连成一片,也能请得下几十位客。但这幢房子仅这一个大厅就抵得上梁府客厅加半个园子的大小了。
看睇睇目不暇接,多琳夫人笑道:这个厅,最没用了,也没人在这里呆,还要丫头们时时洒扫,这大理石头的花纹地面,爱脏的很。楼上姑娘可还要去看看?
睇睇笑道:不必了,我看了这里就行。小少爷不在这里住,那天可还得麻烦夫人给安排一个房间给小少爷睡觉。
多琳夫人点头道:没问题,就在我卧室旁边那个朝阳的屋子吧。说完就叫丫头安排人去打扫出来、摆上陈设和可用之物。忙完又回头对着睇睇摊着双手笑着说:我这里没有请人的东西,还得姑娘从府里带过来。厨房倒是大的,只是没人。平日里我这里就只这3-4个人,自己做饭自己吃,也没有用惯厨子。
睇睇忙点头:这是自然的。说完就慢慢告辞出来,多琳夫人这次没有送她,只叫小丫头帮她撑着伞,然后就沿着高大辉煌的楼梯慢慢走上楼去了。
睇睇告退出来,地上已经泥泞不堪,她的白色扣带皮鞋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灰扑扑沾满了泥。她暗自心疼,这是一直舍不得穿的一双鞋,今天第一次上脚就穿脏了。其实出门的时候她是想换一双旧套鞋的,但是想着万一会碰到她在意的人,那高腰黑色胶皮的旧套鞋也太窝囊了,小腿肚子那里因为不合适而显得太宽松,可以塞一整个拳头进去。而且穿套鞋旧明摆着她是走路来的,让人看不起。
现在人也见了,在意不在意还不知道,鞋子先脏了。
回到家,睇睇按着菀香楼大厅的宽窄高低,想了几种陈设布置的样式,怕韩姐讲不明白,还找邻居上学的二郎借了一支笔几张纸大概画了出样子来。这样合适的大厅中餐西餐都可以,很是好摆设。但是百日宴应当还是中式更喜庆一点,就做了10桌的布置,主位陪席的人员也大致列了出来。吃食倒是简单,睇睇走到街上打电话去预定了浅水湾饭店的主厨,梁府常用的,他们可以连餐具服务生菜品一起都带来,价格当然是贵的,不过乔家应当不在意。
准备好了这许多说辞,睇睇交给了韩姐,准备第二天再来等少奶奶示下。没想到韩姐进去十分钟就走了出来,笑盈盈得说:少奶奶说了,就按姑娘说的来,很是感谢呢。需要多少钱,可以直接去少爷的公事房拿,再请少爷定一下请人的帖子。少奶奶家这头给留一桌位置就行了,老家那边舅爷舅太太应该已经出发了,过两天就到香港。
睇睇没想到这么顺利,心下也是高兴的,便问少爷公事房的地址。
韩姐看到正走进门房的汽车夫笑道:这不是陈师傅么,要是陈师傅没事就帮着送送姑娘去七少爷的公事房吧。
汽车夫看看睇睇有点尴尬,好几次来接睇睇去酒店的就是这位陈师傅。睇睇却好似不认识他一样,笑笑问:不耽误陈师傅其他事吧?
汽车夫忙不迭得道:姑娘说哪的话,今天没有再出去的事了,我送您过去。
睇睇出门等在门口,乔府那架黑色的普利茅斯轿车她之前坐过好几次,更是无数次送乔诚爵士上车,也送过乔诚爵士的姨太太们上车。这一次,她坐在车的后座,抚摸着宽敞的黑色真皮座椅上因为天冷而偏硬的皮面,咯手、但是真实,这一次她距离这架车的距离好似比以前更近了些。
开车的时候,陈师傅几次回头看她,想说点什么,最后实在忍不住了,问:姑娘,冷不冷?
睇睇知道他想问什么,他当然不关心睇睇冷不冷,他想问睇睇怎么从梁府出来了、想问怎么不找乔诚爵士不找十三少爷而是找七少爷、也想问问现在睇睇到底是谁的女朋友,他才不管天气和风,一个汽车夫管什么天气呢?出门就有车顶棚,下车就可以窝在门房里,打牌、吹牛、等上一整天的时间,天气与他有何相干。
睇睇知道这个车夫因为年轻高大,之前也好受过一段梁太的青睐。因为这样,睇睇真看不起梁太,什么人不管香的臭的都往自己床上拉,她的心是在陪伴梁老爷的十几年里变空洞了,现在需要无数的男人来填补,各式各样的男人,似乎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她被自己糟蹋了的那些年华。
陈师傅心里是惶恐的,他是怕睇睇会找他算账,毕竟告密的事怎么说也不光彩。自己一向自负在汽车夫里算是嘴严的,这才在乔家干了好几年没有出事,但即使这样他也受不了梁太的攻势,那个女人,给你钱、也给你温存。
梁家这位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陈师傅只告诉了梁太睇睇和乔诚爵士出门兜风的事,却没敢说两人在九龙高档酒店下车一呆就是好几个钟头的事,出来的时候姑娘的妆是花了的。
告密可以,但是要有分寸,这是他做司机的本份。说兜风能拿到赏钱,要是说去酒店那事情闹大了可能就只能卷铺盖滚蛋了。他家里还有个刚出生的孩子,不能失去工作、特别是这一份稳当收入还不错的工作。
睇睇当然知道司机是嘴里有些分寸的,不然她就不是简单被梁太赶出来了,可能已经被挫骨扬灰丢进维多利亚港里了。
睇睇是不怕的,她居然还能利用这机会,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说:不冷,比昨天强远了,昨天我去菀香楼的时候,那雨好大呢。
看陈师傅没接话,睇睇又追问:菀香楼陈师傅最近不常去吧?
司机觉得不说话有点对不起她,于是答:好久没去那里了,之前倒是常去。
司机想,这就当是告密的回报吧。
这么简单的回答,睇睇可不满意。她笑道:是菀香不香了么?
司机沉吟了半晌,答:香是香的,只是厌了吧。
七少爷的公事房就在尖沙咀的海边梳士巴利大道上,一幢七层的洋楼,灰色砖头的外观,这是前几年实行的样子。不像现在,都流行涂成乳白色或者淡绿色,再勾勒出阳台样式的栏杆,摆上花盆。
这栋大楼的一层就是乔家的银行,叫做海上洋行,算不得大银行,但是因为信誉不错,又据说有着英国人的背景,所以还算坚挺,客户往来不断。
七少爷平日里就在这家洋行的楼上办事。
司机陈师傅把车停在洋行门口,马上有门房的马来人过来给开车门。他们是常年用在这里的,对乔诚爵士的车子很熟悉。没想到打开门,下来的居然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马来人训练有素,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他伸手扶住睇睇的胳膊,弯腰顺着睇睇下车的脚步向前送。
睇睇点头谢了他,跟陈师傅道了一句辛苦。
陈师傅问,是否要在这里等她。
睇睇想了一念,说:不用了,你回去吧。我没有提前约少爷,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陈师傅点头称是,开走了。
睇睇的身份还没有到过一会司机再来接的地步,当然睇睇也不是没有轿车一步都不能走的娇小姐,一会叫个人力车就可以了。
这间洋行的一层就是各种办事的柜台,进入大门之后,零零散散有几位客人在排队等候提款子存钱。大堂理事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背头男人,头发丝梳得一丝不乱,穿着蓝白格子条纹衣服,带着领带,神气洋洋的走来走去。
睇睇想着,应该找他问一下吧。于是走过去,对理事点点头,说:先生,我是乔家七少奶奶遣来的,找一下七少爷。
理事听了忙不迭的弯腰,把睇睇送上三楼。一边引着路一边还说:之前没见过姑娘呀,不过七少奶奶很少遣人来呢,我们这一向和府里的人都不太熟。
原来这幢楼,一层是洋行大堂,招待普通的客人。二层则是贵宾单间,里面有专门的银行副理接待客人。之前睇睇跟着梁太来过一次。那次是梁太从乔家的银行里提款子,当时也是一位理事从门口就接着直接送到二层的贵宾室的。那次睇睇只是跟着来,梁太没让她进去,好像是梁太想把一笔长久不动的款子提出来换成美金或者是金条。毕竟现在局势不稳,现金拿在手里还是不牢靠的。
那天睇睇在二楼中间的沙发上坐了一个多钟头,出来的时候梁太眉开眼笑,想是换到了合适的数目,也可能是和帅气年轻的银行副理聊的入港了。
今天理事直接领睇睇坐电梯上了三楼,经过二楼的时候能看到之前睇睇等候坐过的沙发上坐了两个英国女人,其中一个还带了个金发碧眼的孩子,孩子穿一条红色的蕾丝裙子,在古旧的阳光下显得那么年轻白嫩。
七少爷的公事房在三楼最里面的一间,外面都是小职员的座位。
理事把睇睇交给一位女办事员,交代了说是找七少爷的,就下楼去了。
女办事员头上戴了一支硕大的珐琅发夹,她下死眼打量了睇睇好几下,才带睇睇穿过一排排办事员的桌子,穿过走廊走到一间红木大门的办公间门口。
这些办事员睇睇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的,感觉男女都有,甚至还有几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孩子。守着打字机或者是算盘、信笺,忙得焦头烂额。男办事员就看起来轻松一些,有三三两两堆在一起聊天的,也有捧着茶水思考的。他们回头看了看睇睇,睇睇明显不是办事员的那种女孩。
睇睇虽然没有念过书,但是她是懂英文的,汉字也学了几年,还写得一笔好颜体。家里请客的信笺都是睇睇亲写了送出去,梁太夸睇睇有灵性夸了好几次。
睨儿也是和睇睇一起学的认字写字,却只能简单说几句英文,也写不得请柬。
想来如果实在难过,睇睇也是可以去做这样的女办事员的,但是睇睇不肯。一年到头每天都要去工作,却只能拿一个月几十块的薪水,连买咖啡喝都不够。
梁太说过,女孩子的青春就这样糟蹋了,那点子钱不够。
再说,女孩子如果做了办事员,就不能再高嫁了。谁家少奶奶早年间是洋行的办事员,再有着几个办事员最后变成家庭主妇的女朋友,每天来来往往,这一家子不得臊死了。
不过睇睇还是愿意自己的妹妹将来可以做这份工作,眠眠年纪已经大了,最小的妹妹还没到入学的年纪,如果有钱可以把她送进洋学堂。念到中学出来,就可以找事做了。
睇睇吓了一跳,自己居然已经在盘算十几年以后的事情了。十几年以后睇睇是妈妈的年纪,再过几年就是梁太的年纪。那个时候,睇睇不想过的像妈妈,也不想过的像梁太。
带睇睇走进来的珐琅卡子女办事员把睇睇带到七少爷门前,努了一下嘴,示意睇睇自己进去。
睇睇可不傻,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女孩子,这珐琅卡子是看错了人。
睇睇站着没动,只转头看着珐琅卡子。
看睇睇没上当,珐琅卡子只好走过去,在这间屋子前面有一张小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位女办事员。她的头发的蜷曲的舒展在肩上,明显不是普通的职员。
原来这间屋子是有一个女秘书的,睇睇舒了口气,差点被算计。
珐琅卡子卑躬屈膝的对着女秘书说了什么,那女孩子懒洋洋的站起来,瞟了一眼睇睇,扭着腰肢走过去敲七少爷的门。
敲了几下,里面是七少爷的声音:怎么了?
女秘书摇头晃脑表情丰富的说:乔先生,说是府上少奶奶遣人来找您。
里面半天没有动静。
女秘书耸耸肩,对睇睇说:等会吧,乔先生现在有事。
说着就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抬眼看着睇睇。
珐琅卡子早就离开了,门前现在只剩睇睇站着。
睇睇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墙站下来,她可一点都不害怕,也不着急。
以前她经常跟着梁太出去,有时候一等就等半天,有人让座位就坐着,没有座位就靠着。有时候就是在酒店或者咖啡厅,再不然就是其他人家的门房小客厅,睇睇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她会想自己的事情,不会无聊。
现在睇睇更是有很多事情在想了,想办完了这件事后面怎么办,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这些出路。
想着,突然门开了,七少爷走出来,他好好的穿着衣服、戴着帽子、提着公事包,应该是要离开了。
女秘书赶忙追上来,挥手叫人。后面不知道从哪跑出一个家人,接过七少爷的公事包,跑下楼去叫车了。
七少爷看着睇睇慵懒的靠在墙边,穿着贴身的青绿色袄褂,下面是窄窄的月白色长裙。腰和胯的料子紧紧包在身上,在墙上扣出一条S型的影子,睇睇一只手捏着辫子稍,一只手扶着墙面,脸朝里正关切的看着。她半张着嘴,眼睫毛忽闪忽闪的,表情像是一只期待又稍稍紧张的小狐狸。
七少爷乔默廷似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他的心一下子就被撩拨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梁家四少奶家的两位姑娘名声在外,虽然不经常出入社交圈子,他们的名字乔默廷还是知晓再三的。更别说自己家的弟弟和爸爸为了这个姑娘三天两头闹脾气。
之前乔默廷还跟弟弟说,一个女佣人,你要想玩玩就玩玩,怎么还跟父亲闹脾气,你小心他停了你的零花钱,让你车都开不出去。
乔琪乔斜着眼笑,绿色的眼珠苍白而戏谑。他说:爱停不停,这破车我也早不想开了,父亲要是想治我也不是就这一件事。
乔默廷知道这个弟弟因为学业和母亲的缘故,很不受父亲的待见。但是却是几个兄弟里存在感最高的一个孩子。可能因为着是混血吧,相貌漂亮,又会撩拨女孩子,把香港几家富豪家的小姐耍的死去活来,也麻烦乔诚爵士连着去给人家上门致歉了好几次。
不过他知道乔诚爵士打内心是觉得乔琪乔是最像自己的一个孩子。
可能因为像,所以就更严格,越严格,那像父亲的脾气就越显露出来,乔琪乔是一点不怕父亲的。打的急了,他就跑到母亲那里去躲几天。
乔琪乔的母亲周茉莉夫人也是一个传奇。
虽然茉莉夫人和乔诚爵士有着夫妻名分,却一直自己带着两个女儿住在外面。据说乔诚爵士是给钱的,但是谁也没看见。
那两个女儿?
当然不是乔诚爵士的种,这真是两个妙人儿。一个叫周吉妙,刚在华大读一年级。另一个叫周吉婕,也马上到了读大学的年纪。都出落的熠熠生辉,有她们的母亲教导着,现在也都是香港社交圈里的新晋之秀,收获了一大批倾慕者。
这两个女儿明显是杂种女孩子,本身茉莉夫人就是混血,据她自己说自己是阿拉伯的混血公主,因为母亲是中国杂种,所以被阿拉伯王室赶了出来。
她的女儿们比她还要混得厉害。
吉妙肤色偏白,据说是英和国、葡萄牙的混血,吉婕就更复杂了,金黑的肤色,据说宗谱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罗,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种血液。
茉莉夫人三个孩子有着三个父亲,自己现在单独住着大宅子,又有着大把男朋友养着,舒服得很。据说她和乔诚爵士的结婚证是在阿拉伯领的,所以茉莉夫人一直自诩自己是乔诚爵士的妻子,正牌妻子。有时候茉莉夫人也说,自己和乔诚爵士是在香港领过英国离婚证的,但大部分时候她不提这件事,也许是不太符合法律吧。
由于阿拉伯的男人可以娶四个妻子,所以不管是不是离过婚,她都不在乎乔诚爵士再娶姨太太或者是找女朋友。两个人各自欢好、需要钱的时候乔诚爵士也会给她一笔,这就可以了。
但是乔诚爵士没有说过他们离过婚,他对于茉莉夫人跟其他男人生孩子的事情是很恼怒的,家里不许提她、也不许提她的那两个女儿。有时候看到乔琪乔,乔诚爵士就烦躁,应该也是想起了他的母亲。
乔诚爵士是会去看她的,这点全家人都知道。
乔琪乔的学业是乔诚爵士和茉莉夫人两人唯一拥有共识的地方,乔诚爵士当然希望家里的孩子都读大学、再送出国去留学,学经济金融或者工科。
而茉莉夫人更是看重孩子的学业,连两个女儿都供她们读了香港最好的中学、大学,女孩子的专业就简单一些,文学、艺术、语言都是可以的,本来也不为着用学业找工作,就是培养气质。
之前茉莉夫人在港府有一句著名的言论,很多富豪家的夫人都识得。她说自己的女儿:如果是钻石和学业相比,最好还是有点学业。毕竟钻石时时都能得到,而学业只有年轻的时候才有机会。
在这样的言论攻势下,乔诚爵士和茉莉夫人联手送乔琪乔上了好几次华大,都因为着他自己的问题没有读下去。
想送他去英国读书,他又离不开香港这个地方。送走,没几天就买船票偷跑回来,白白丢了国外花钱弄到的学籍。现在断断续续已经到了大学该毕业的年纪,还是一无所成。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睇睇乔默廷居然想了这么多,也许是他惊讶于自己流连花朵间的弟弟居然能为这个女孩动情,那她一定不是个普通的女孩。
睇睇看着七少爷出来了,没着急立起身子,而是莞尔一笑,说:少爷好忙!
然后才慢慢的直起身子,微微弯下腰施个了礼。
梁太家行的是旧规矩,家里的下人老妈子也是这样行礼:微微鞠躬、颔首,膝盖微微曲。不过现在很多新式香港富豪的家庭都行英国礼仪,乔诚爵士家就是,和睇睇的不一样。乔诚爵士家的佣人行礼就是简单的鞠躬,男女一样,都硬邦邦的。
没想到一个礼让睇睇行的万种风情,乔默廷马上就懂了为什么这姑娘声名在外。
他赶忙让睇睇进屋坐,叫女秘书送一客奶油蛋糕上来,又忙着传人去把跑车去叫车的人喊回来。
女秘书忙打发人去追,忙不迭的喊着:乔先生还不走呢,先把阿炳喊回来,车子还叫停在外面。
这屋里不像个办事间,倒像是酒店的套房。里面是两个房间,外面一间摆着一张大大的红木办公桌,桌子前后各有一张大椅子。书桌背后有一架顶到天的象牙色竖屏,摆着书籍、玩物和假山水。向里的一间屋子被一架古代仕女人物隔屏挡开,里面似是有一张大床,挂着深红色的幔帐。
乔默廷看睇睇扫视着房间,有点不好意思,说:这是父亲当年在这里办事时候的装饰,一直没有改,老气的很。
睇睇笑着坐下,说:乔诚爵士的眼光是格外的好。
女秘书送进来奶油蛋糕,贴心得把银勺子放在盘子一侧,又替睇睇倒了一杯茶,倒退着下去了,看样子早就不是刚才的骄纵。
睇睇从包里拿出一沓纸,正是和七少奶奶讲过的百日宴的布置。她把图纸样子铺在桌子上,歪头请七少爷来看。
乔默廷走到她侧面,弯下腰去看那图纸。却嗅到睇睇头发上散发出来的微微的香味,有一点像药香,却比药味清幽,又有点像果木像,却更有风情。不由得乔默廷呆住了,这似乎是记忆里的一种香气,但是在哪里闻到过,他却忘了。
睇睇指着桌面,还在说个不停。
乔默廷完全没听到,他只闻到面前这个女孩身体上淡淡又浓重的香气,让他不能自已。他忍不住想去吻这女孩的头发,但是心里最后一点理智告诉自己,这女孩和父亲、和弟弟都有一腿,自己再跨上去,那真是全家覆没了。
正想着,心里踌躇。睇睇恰好一扭头,她没想到七少爷的脸距离她这么近,甩头的一刹那嘴唇恰好蹭上了七少爷的鼻尖。那鼻尖是凉凉的,有点惊慌失措的,还有一点汗水。
睇睇不由得笑了,问:七少爷,您没听我说的吧?
乔默廷不由自主捧住了她的脸,喃喃道:听了,你说,你真美。
这间屋子的床是巨大的,床上的铺盖也是由楼上酒店公寓的阿妈每天来更换,所以很是干净舒适。陷在厚厚的床垫里,就好像陷在乔默廷那深深的怀抱中。
乔默廷和乔琪乔是不一样的,当然,他们和他们的父亲也不一样。
乔诚爵士因为年龄的关系,他更喜欢抚摸和温存,几十年的情场老手,绝对有办法让你忘记他身体上的缺陷。
乔琪乔则是勇敢的,和他那阴郁的外貌完全不一样。也许是年轻的小伙子更希望姑娘第一时间体验到他的力量,所以他的冲锋是快速而勇猛的。
乔默廷则是羞涩的,这一点睇睇没有想到。
乔默廷搂着睇睇的腰肢,问: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对比我们父子三个人的不同。
睇睇笑得像只狐狸,她眯着眼睛靠上乔默廷的胸,说:有了你,我还想别人做什么?
睇睇早就想到自己会和乔默廷搞在一起,却没想到这么快,没想到他的办事间里就有这么一张舒适的床。
床旁边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看来这是一个早有预谋的办事间。
似是知道了睇睇在想什么,乔默廷说:我可是第一次用这张床,你相信我。
睇睇笑了,心说,这还需要我来相信什么。但是却道:我晓得。
听了睇睇的话,乔默廷开心的把头埋在睇睇胸前,像小狗一样喉咙里发出了呼噜噜的声音。
睇睇抚摸着乔默廷微微蜷曲的短发,想:男人就是这样,你只需嘴上哄哄他们,就能得到他们的信任和爱情。但是要让他们花大钱或是娶你,那就需要自己也有足够的能力或者他们有很硬的把柄在自己身上。
突然的,乔默廷抬起头问睇睇:今天,没关系吧?我刚才。。。
睇睇知道他说的是怕怀孕的问题,安慰他:没关系,我有办法的。
乔默廷沉默了几秒钟,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其实他是想说:即使怀孕了,也没关系。
睇睇却觉得和这个男人有了与众不同的默契和秘密,这意味着他们的关系也完全不一样。
睇睇可不想现在怀孕,即使是生下个小少爷,最好的可能就是嫁进来做个姨奶奶,还要背上个偷娶的罪名。七少奶奶才二十多岁,据说比自己没大几年,七少爷也才三十多岁,接下来还有几十房的妻妾要受用,那还得有多少年的日月需要熬?
睇睇可不愿意这么早就跌进这个圈子里,姨奶奶的身份是大家子里最看不起的。
当然如果能做正牌夫人少奶奶是最好的,实在不能,那做个外室或者女朋友最好,不耽误交朋友,也能有稳定的生活,最好像茉莉夫人这样。最不济的就是做姨太太了,那大家子的规矩听着都烦人。每天伺候公婆丈夫还有主家少奶奶,和丫头也没什么区别。
像睇睇这样的女孩子,身体是她的通天路,但并不是她的全部。和其他富豪人家的千金小姐相比,和男人上床对睇睇来说毫无压力,但是如果只是上床,那这事就办的有点下贱了。
收拾好衣服,乔默廷说要出去办事,不能拖着了。
睇睇忙跟他简单交待了几句小少爷百日宴的事,说到钱,乔家的男人往往是最不在意的。乔默廷说:你看着办,只一件,务必要好看,只求别特意为我省钱。饭店、汽车行、百货公司你让他们列单子来我这里找秘书支钱,其他零碎的你看看这些够不够,多的你拿去买几件衣服,不够再来拿。
说着从抽屉里掏出一叠钱,睇睇大概扫了一眼,有一千多块吧,肯定是够了。
便又说,七少奶奶说请人的帖子还请七少爷定,说着拿出一张人名单子放在桌子上。
乔默廷扫了一眼,说:这个还得老爷看看,你这样先放在我这里,后天我交给韩妈,或者你再来取?说着就坏笑起来。
睇睇娇羞的捶了一下乔默廷的胸口,说:好,我来。
说完把钞票放在包里装好,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办事间。
女秘书看乔默廷出来,忙不迭的叫阿炳去喊车,帮他把手提包交在手上。门口的珐琅卡子也站起来恭送两人出来,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难为睇睇的事情。
从七少爷的公事房出来之后,睇睇没着急回家,直接去了半岛饭店。恰好两个地方距离不远,走着就能到。
现在有了七少爷和七少奶奶的首肯,睇睇需要尽快定下席面和食材、人员,饭店里也能着手做准备。
半岛饭店的大司务和睇睇认识了好多年,他家的菜是睇睇比较喜欢的。
香港的中餐最好的应该是浅水湾饭店,再下来就是半岛饭店了。两家都是数一数二的精致,也都是粤菜的厨子打底,适合大部分客人的口味。
这两家如果梁太选,一般都会选半岛,因为半岛的规矩活分,可以根据主人家的要求来调整。但是浅水湾饭店就老旧一些,只能按照规定的菜谱,想简单调整几道都是不行的。
价格倒是浅水湾更贵一些。
睇睇选半岛主要就是和他家厨师长更熟悉,需要的东西也都能很快互相明晰,办起事情来更简单清楚。
半岛的厨师长叫彼得,是个四十多左右的中年男人,油滑又不失稳重。一般这个年龄做到厨师长那是非常难得的,可想而知他有与众不同的本事。
彼得在半岛饭店一层的咖啡厅请睇睇喝咖啡,他这里的咖啡是全香港最好的。两人打情骂俏着就定下来百日那天需要的单子,睇睇喜欢和这样聪明又懂得情趣的人说话办事。
彼得去写清单,说:我的小姐,您稍候。然后鞠了个深深的躬,就到后面去了。
睇睇一个人坐在这豪华空旷的咖啡厅里,喝着15块钱一杯的高级咖啡,抿一口,微酸、微苦,大部分是咖啡的香味。睇睇喜欢加糖加奶,加两份。这样虽然喝不到清晰的咖啡口感,但是口感甜香,还有一种牛奶的醇香味道,是金钱的味道。
正坐着,吧台的女服务生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举着一个托盘,恭敬的走过来。躬身把银色的托盘放在桌子边,又用另一只手取下银质小盘子的蛋糕,微笑着放在睇睇面前,笑着说:小姐,这是彼得先生送您的,是我们后厨新做出来的提拉米苏,请您提提意见。
女服务生穿着黑色的裙子,挂着白色挺括的围裙,肩膀处的白色背带褶皱而宽大,看着清洁利落。
睇睇笑着谢了她,翘起小指捏起银色蛋糕勺挖出一块,放进嘴里。浓香的咖啡底饼干、醇香的英国奶油,在嘴里混合出曼妙的口感。
睇睇想着前几天她还在家里就着酱菜吃白饭,现在却可以品尝香港排名第一的饭店新出炉的蛋糕。
她觉得自己本就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彼得过了半晌,拿着清单走出来,还带了一个女文书。两人为睇睇讲解着清单的内容,彼得躬身站着,女文书单膝跪在地上,拿着笔以备修改。
看那清单上这样写道:
乔府孙少爷百日宴宴会清单
时间:XX年XX月XX日(提前一日布置,用餐时间当日12:00)
地点:半山菀香楼别墅一层中庭
宴会人数:100人(十桌,中式围台)
菜单内容:
前菜 八盏八碟凉品十六道
靓汤 老火广府十全大补靓汤
热菜 十道 鱼翅羹 广式烧乳猪 白切鸡 脆皮烧鹅 八宝冬瓜盅 上汤焗龙虾 香滑龙斑鱼球 糖醋咕噜肉 龙井虾仁 虎跑素火煺 清炒时蔬 西湖莼菜汤
主食 丝苗香稻饭 香芋卷 奶油蛋糕
酒水 若干
其他用具也包含:红木十人台桌椅(红金色台布)、描金餐具若干、甜品台若干、后厨用具若干、服务生若干等等。
清单看过,睇睇很满意。因为着乔家虽然是港府做派,但是上一代是从浙江搬到香港来的,连七少奶奶也是浙江人,前几年从内地嫁过来。所以睇睇想着让彼得在粤菜的基础上加了几道浙江菜,更加清雅解腻,不像粤菜那么多烤腊炖煮,又新奇、又好吃。
另外又定了服务生的衣服样式和台布等等,彼得说待算出了总账,给睇睇送到府上去。
睇睇忙说:别送到梁府了,我现下已经不在她家了。
彼得趋着眼睛笑道:知道知道,前几日去到梁府,看到睨儿小姐了,也说了这事。说是没了睇睇小姐,梁府乱得一团糟呢,那睨儿小姐每日就是忙乱。
睇睇笑了,这奉承她爱听。就说:这样,后日你着人带着清单到海上洋行的二层,我替你签了字,你直接到三层找秘书小姐支钱就行了。咱们也得赶紧准备起来了,虽然不是什么名贵食材,却也都要精挑细选,不然,小心把你半岛饭店的招牌都砸了呢。
彼得连连称是,恭送着睇睇出来。
睇睇忙不迭的去了百货公司定了装饰和节目,又约了司仪后日见面,一连串的事务忙碌却不杂乱。忙着,睇睇心下有点得意,这几千、上万块钱的事她也办过,但是独自做主这还是第一次。便想着更不能出错,虽然七少奶奶样样不管,她还是要样样报上去,别出了纰漏。
想到这,睇睇突然发现,七少奶奶和小少爷当天穿的衣服还没定,男主人的衣服简单,不过是中式或者是西服,现下穿西式做中式生日也不是不行。但是女主人的衣服就很重要了,务必要符合场合、足够压得住场子。
想着,睇睇赶忙给乔家拨去了电话,找到韩姐,问道:韩姐,咱们七少奶奶有没有说百日宴的时候想穿什么衣服?咱们的陈设、装饰都得跟着主人的衣服调整。
韩姐沉吟的片刻,说:倒是没听七少奶奶说,不过七少奶奶能穿得出去的衣服不多,她好几年都没怎么出过门子了,这次参加不参加还不知道呢。
睇睇有点惊讶,怎么,孩子百日宴,母亲都不参加么?她忙说:还是问问吧,要是没有合适的,现在赶着做肯定是来不及的,不过我这里有个本港的师傅,他店里有一些定制的成衣,就是备着奶奶太太们临时要用的,拿几件改改也是很好的。
韩姐说:那敢是好啊,妹妹你等着,我去问问少奶奶。
睇睇站在百货公司的电话亭前,冻得手脚冰凉,百货公司的音乐是过节的歌曲,外国小孩子尖锐又断续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中间穿过了太长的时光,忘记了怎么唱。
半晌,睇睇又打过去,韩姐笑眯眯的说:七少奶奶感谢你想着,说是要有成衣师傅,就请上门来吧,带几件素静一点的,别太老式。
睇睇问:少奶奶身量是?
韩姐说:哎呦,看我,你没见过七少奶奶,七奶奶高、瘦、白净。
睇睇明白了,她会跟裁缝师傅交代好。然后说:那明天我带着师傅一起过去?
韩姐说:别,少奶奶不爱见人,妹妹你叫师傅自己来就行,到门上找我。
睇睇答应着,觉得奇怪。
她走着去了元翔成衣店,找了店里的老师傅,帮七少奶奶挑了几件合适的衣服,约好了明天师傅上门,才离开。
睇睇没让师傅给七少奶奶带太素净的衣服,她选了三件比较新式的衣服:一件金色中式盘扣上衣搭配月白龙凤褂裙,虽说是白色的,但是金丝金扣,华丽的很;另一件是周身鸦红色暗纹配银色网格披肩,披肩上坠着泪珠样式的珍珠挂饰;再一件更富贵些,是两层的样式,外层挂蕾丝碎钻长衫,搭叠着紫色新式旗袍。
年轻的太太奶奶们穿得太素净惹人笑话,还是红黄富贵着热闹些比较好。这三件衣服,每一件都够请一桌席面了,不过想来七少奶奶不会在乎这点子钱。
回家的路上,睇睇左右看无人,就下了人力车,钻进了一个巷子里的中药铺。她给老板写下一个方子,要老板帮着配两幅方剂,一副外用、一副内服。老板看了方子的内容,有点惊讶,很少有人自己在药店写方子的,但是看了这姑娘熟练的样子,老板就明白了,忙去配药。
睇睇知道老板是把她当成了高端的妓女,睇睇不在乎的,反正这人海里她再也见不到这人了。
这副药方是梁太传给睇睇的,外用内服,避孕有奇效。
药配好了,一般药房都会把药方子贴在纸袋的外面,怕拿错了,再用棕色纸绳子扎住。睇睇看了看,一把撕掉上面的方子,提着纸袋就走。
回到家,妹妹们正围在八仙桌前,叽叽喳喳个不停。
睇睇家的妹妹一个比一个漂亮,总有这样的父母,两个人都不出众,妈妈是矮小皱皱巴巴的小老太太、爸爸则是窝囊驼背的半老头,但是女儿们个个水灵灵。
睇睇是最大的,身量早足,凹凸有致,引人来看,但她的五官却不是最美,脸上最像妈妈年轻的时候。
二妹和三妹是一对双胞胎,十七岁,叫盻盻和睁睁,现在已经去一家纺织工厂做工,偶尔回来。
四妹眠眠,是几个妹妹里五官最美的,最不像这个家里的人,娇小清秀,只有十三岁,但是已经可以操持家务、带着妹妹过活。白日里妈妈不在家,都是她照顾。眠眠脾气也是最好,心思细密。
五妹盼盼,十岁了,不过生下来没多久就送给舅舅家做女儿了。因为舅舅家里三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都没有,将来家里没人做事。说是养个女儿,其实跟养个丫鬟没区别。好在盼盼是个好命的,过去舅舅家没一年,舅舅就发了一笔小财,搬了房子、雇了老妈子,还让儿子们都去念书。舅母觉得是盼盼命好,带财,对她不错,也让她去读了教会学校。到现在爸爸妈妈也一直觉得要是不把盼盼送人,那舅舅的财运说不定就是自己家的,一直懊悔不已。
六妹睫睫,只有七岁,已经在家里帮着做些零碎的活计了,如果可以上学,那睫睫今年应该去学校了。
七妹瞳瞳,四岁了,还是每天撒娇耍泼的年纪,一直是四妹妹带着她。
睇睇想,母亲也许不想再生了,这三、四年肚子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了。睇睇真怕妈妈再生个小的,那家里就真是吱吱哇哇不得安宁。不过就是生了也没什么,眠眠早就可以管事,睫睫现在也能开始带孩子了。
当年,睇睇被送进梁府的时候十二岁,叫招娣。梁太听了这个名字,秀眉一皱,道:太难听了,女孩子就一定要叫招娣引弟的么?改一个吧,就叫睇睇,眼字边,你看她的眼睛,多好看,光用眼睛就能招引所有人。
当时一起被送过去看的还有盻盻和睁睁,当时她俩年纪太小了,梁太说:我这里又不是教会的幼稚园,这两个刚十岁的孩子在我这里能干什么?于是给了几块钱叫爸爸带回去了,但是还是给妹妹们改了名字,连弟叫盻盻,盼弟叫睁睁。
临走的时候,梁太对妈妈说:你别盼着有男孩子,你这几个漂亮的女孩子就够让你一辈子受用了。
妈妈千恩万谢,因为名字有了出处,后来再生孩子,爸爸就带着红鸡蛋去求梁太给起名字,梁太倒是也乐意,于是一路起下来,居然起了七、八个。
睇睇今天进门的时候看到二妹、三妹、四妹、六妹、七妹几个妹妹都齐了,许是工厂里放假,恰好一起回来了。
她们围着桌子指指点点着,看到姐姐回来了,忙拉过去让她看。
睇睇看桌上摆着一个圆形的纸盒子,里面是一整个圆形的提拉米苏蛋糕。包装外围是一圈白色的蕾丝花边,上面系着粉红色的丝带,一看包装睇睇就知道是半岛饭店送来的。于是问:这是哪里来的?
眠眠说:刚才在门口,一个门童送来的,说是给睇睇小姐。
睇睇想,果然是彼得那个男人,惯是会做这些功夫。
于是笑道:知道了,你们分着吃了吧。
妹妹们欢呼着打开来,眠眠给大家分,还给爸爸妈妈和姐姐各盛出了一份,其他姑娘们热热闹闹的开心的笑叫着。
一份昂贵的提拉米苏是睇睇家的女孩子人生中的第一次盛宴,睇睇看着妹妹们的笑脸,想着要是自己能给她们更多,就好了。
眠眠是家里的小管家,看姐姐妹妹都回来了,乐得不得了。忙不迭的给妈妈打电话,问她要买什么菜、做什么吃食,又问着妈妈家里还有什么吃的可以拿出来做着,又着急的去街上买了果子,泡在温水里,暖了给姐妹们吃。
睇睇把中药给眠眠,教她怎么煎。眠眠问:大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睇睇笑道:没有,这是梁太教我的美容方,隔一段时间吃一次,人就会漂亮,你也喝点呀?
眠眠脸一红,害羞的说:姐姐喝吧,我哪配喝这样的东西。
愣了一会神儿,又问:姐姐,梁太是不是对你很好啊?
睇睇看她疑惑的样子,说:梁太,哼,她更关心自己。说完又觉得自己有点忘恩负义,就补了一句:不过对我还不错。
眠眠又问:那你为什么要从梁府下来呢?
睇睇认真的看着眠眠,问她:你想一辈子做女佣人么?
眠眠彷佛得了什么承诺,很开心,说:可以啊,我现在就想能出去做女佣,不过妈妈说怎么也得十五、六岁,现在还太小了,但是我什么都会做的。
睇睇哧的一笑,用纤细的小指点上她的额头,笑道:我说的女佣不是阿妈那种,干活下厨,累巴巴的,我想过的是那种新日子,那只有离开梁家才行。
眠眠却不以为然,在她小小的心里,能做女佣阿妈就能赚到钱,还能从主人家拿回主人不要的菜蔬,吃饱穿暖,这样她就非常满足了。她不明白姐姐说的新日子是什么。
眠眠把药煎上,教六妹睫睫来看着,告诉她要一直扇着火,不能灭,也不能扑出来。
睫睫就学着姐姐的样子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炉火边,小脸让火烘得红扑扑,眼睛忽闪忽闪,穿着厚墩墩的棉袍子,像年画里点炮仗的孩子。睫睫是几个姐妹里最伶俐的一个,虽然年纪还小,但是说话办事干净利落,眼见着有睇睇的风范了。
晚上,妈妈回来了,带回来一包烧腊、烧排骨,这许是花了妈妈好几天的工钱。
睇睇和眠眠一起做了几道菜,一起等爸爸回来开饭。
全家人坐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吃着,似是没什么愁事。
爸爸一开心就要喝酒,他叫眠眠去拿他的酒瓶子,倒了一大杯,一边倒酒一边还说:这么好的菜,那必须喝几杯啊。
睇睇斜着看了爸爸一眼,自从知道爸爸把自己的钱都拿去赌了,睇睇就没跟爸爸正经说过几句话。爸爸心里也知道,但是也不怕,毕竟女儿不能拿他怎么样。
吃着饭,睁睁说看厂子里小姐妹有那种一张小照片可以放在袋子里,里面有全家人的脸,咱们要是能有一张就好了。
妈妈忙说:那得多少钱啊?那是有钱人家才照得起的吧。
睇睇歪着头想了想,说:要是请人回来照,那是贵一点,不过咱们要是去照相馆照,也不贵。
睁睁高兴的说,那咱们明天就去拍一张吧,我发工钱了,我来出钱。
睇睇笑道:呦,我们三妹也不是秃毛雁了呀?也会出钱了。
大家轰然笑起来。
原来这是这家子的老笑话。
睁睁小的时候最小气,自己的衣服从来不和其他姐妹一起穿、东西也不和其他姐妹一起用。有一次眠眠不小心用了她的梳子,把她心疼的一直掉眼泪。
妈妈笑她:咱们家这么多孩子,谁不得雁过拔毛啊?哪能像大小姐似的,什么都是自己独用?
睁睁哭着喊:那我就当个秃毛雁吧,我没有毛给你们拔!
这下全家都知道了,笑她小气。
睁睁也笑了,她说自己当年没钱,衣服也没有几件,当然省着穿、省着用了。现在有了工钱,好多了。
睇睇摁住她的手,说:你那点子钱,留着买衣服吧,我出钱,咱们大家去拍照。
全家都欢呼起来,想着闹着要穿什么衣服、戴什么花样。
爸爸终于说了一句话:花那冤枉钱干什么?女孩子多,真是呱噪。
睇睇转头顶了他一句:哼,女孩子再多,也是吃自己喝自己,没把这个家都败光了。
说着,却看到妈妈低头啜泣起来,眠眠忙过来,揽着妈妈的肩膀,问:怎么了?
妈妈才滴着泪说:咱们现在就差盼盼了,要是能把盼盼接回来,就齐全了。
爸爸斥她道:你这个女人,当年没饭吃了把孩子给人,现在刚有了口饭就想要回来,那人家不是白养活了?
妈妈哭的更厉害了,睇睇也劝道:妈,盼盼现在过的比在家好,能上学,舅舅舅母对她也不错,这比在咱们家强远了?
妈妈这才慢慢止住哭声,点头称是。
睫睫清亮的嗓音突然说:妈,我也想读书。
妈妈眼神又暗淡下来,道:读书可不是咱们这样人家能读得起的,不能干活就罢了,还得买书包、置行头,每天在学里吃饭还要交钱。乖,睫睫,等妈有钱了,一定送你读书。
睫睫哭了,叫道:去年妈妈就说要我等,我现在已经七岁了,我下了学也能回来干活的。
妈妈还在劝她:乖孩子,你看盼盼姐姐就是九岁才进的学校,不也什么都没妨碍么?
睇睇看不下去了,说:妈,你别管了,我送睫睫去读书。明天我就去问问教会学校的修士,之前我还认识一家教会学校的洋尼姑子,说不定能办成。
睫睫欢呼着抱住姐姐,开心极了。
妈妈却转头看了爸爸一眼,没敢说话。
晚上,二妹和三妹在里屋打地铺,睇睇和妈妈睡在里屋床上,眠眠带着两个妹妹在客厅里搭床,已经睡了。
妈妈小声的对睇睇说:你今天不该答应让睫睫去上学。
睇睇问:为什么?
妈妈说:你二妹三妹大了,读不读书不要紧,但是眠眠今年十三了,按说也应该读书。你说送了睫睫,那眠眠要不要读?瞳瞳也还有几年就七、八岁了,瞳瞳要不要读?咱们这个家,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
睇睇还真没想这么多,原来当妈的要权衡这么多。她突然想到,吃饭说这件事的时候,眠眠那失落的眼神。
听到这里,睁睁突然坐起来爬上床,抱着姐姐的肩膀说:妈,我有钱,我现在一个月能赚二十块钱,厂子里还有餐食补贴,省一点我就够花了,其他的都给四妹和六妹妹读书。说着就拿出这个月的工钱塞给妈妈。
妈妈哽咽着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睇睇搂住睁睁,心里想: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赚大钱,妹妹们才能上学读书、嫁人,不至于做工当一辈子老妈子。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眠眠就去帮妈妈给主人家打电话,说阿妈要晚一点过去,然后买了早饭回来给大家吃。
大家纷纷找自己最好的衣服穿上,开心的准备去拍照。
睇睇穿了一件藕青色半身裙子,乳黄色上衣,梳一根粗粗的大辫子,把刘海梳得松隆隆。又拿出自己的胭脂,帮妹妹们涂上。
睇睇看眠眠穿了一件红色的褂子,她记得这件褂子,还是当年自己去梁太家的时候,妈妈给做的。因为她是家里最大的女儿,总是能穿新衣服,也许料子不好样式也不新,但总是新的。睇睇看这个红颜色有点深,就对眠眠说:你穿这个颜色的褂子,拍出来可是黑的,你要穿黑色的衣服在照像里么?
眠眠不懂,问:我这个可是红色的呀,怎么会是黑的。
睇睇也解释不清楚,但是她知道:白色拍出来是白色、青色紫色绿色蓝色拍出来是各种各样的灰、红色拍出来就是黑色。
于是眠眠赶忙又重新找褂子穿,把箱子翻得一团乱。
二妹和三妹也赶紧过来给睇睇看,自己的褂子拍出来是什么颜色。两人穿了一模一样的粉色褂子,襟子上绣着绿色的荷叶。
睇睇说:你们这个拍出来是灰色的,浅浅的灰色,好看。不过你们这件褂子这个花可不好看,乡气。
二妹盻盻低头羞红了脸,三妹睁睁也吃吃的笑,没想着要换一件。
大中华影楼就在九龙最热闹的街上,楼外墙面上都是灰白色斑驳的颜色,挂着漂亮女人搔首弄姿的招贴画,卖着香皂、擦脸油。
影楼的招牌是黄色的,黑色的字,窗户上贴着各种小姐、先生的结婚照片。一进门的地方还挂着几件西式的洋纱,说是外国女人结婚的时候要穿的。
妈妈看了就咂舌,说:结婚的时候要穿这么素净的颜色?全白的?太丧气了。
睇睇笑道: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子了,头上还要戴着白色的蕾丝,遮住整个头发。
妈妈摇摇头,叹着不吉利,走进去了。
二妹和三妹却对这几件衣服大有兴趣,摸摸看看,喜欢的不得了。
拍照的师傅给全家人摆好位置,妈妈爸爸坐在中间,睫睫和瞳瞳站在妈妈爸爸左右,其他的女儿站在第二排,大家都紧张胆怯、又喜气洋洋。
照相馆的老板笑着说:太太先生好福气啊,这几个女儿长的可真漂亮,拍完我们能不能多洗一张摆在橱窗里,为了答谢,可以多送你们一张。
妈妈诺诺着不知道怎么回答,睇睇笑着替妈妈同意了。
拍完照,睇睇准备直接去百货公司选装饰,不和妹妹们一起回家了。
她想着叫人力车,就问要不要顺便送妈妈去主人家。
可是妈妈却有点紧张,说,不用了,说想带着妹妹们去看盼盼。
睇睇答应着,就自己上车走了。
车子跑起来之前,她回头正看到爸爸正从妈妈手里抢过了一把钱,妈妈想抢却不敢使劲抢,只是用衣角擦着眼泪。
睇睇心里生气,恨妈妈不能掌握自己,也恨自己不能保护妈妈。她突然想到盼盼现在应该在上学吧,去人家家也没提前跟舅舅说、也没准备礼物,心里有点奇怪。
盼盼是家里女孩子里脾气第二差的,如果她还算是这家的孩子,第一差的当然是睇睇。
睇睇不太喜欢自己这个五妹妹,明明是送给人家的养女,却过的骄横可恶。
去年过节,睇睇请了一天的假回家,梁太送了年礼盒子给睇睇带回家。
到家的时候恰好舅舅舅妈带着盼盼来探望妈妈,妈妈哭的泪眼婆娑,那盼盼却毫不在意,左顾右盼,嫌弃家里冷、没有沙发,嫌弃饭菜简单。
睇睇毫不客气,说了盼盼两句:嫌这里不好那赶紧回你家吧,反正你也不是这乡下的人了。
舅母丰满,但还算不上胖。几年前舅母也还是自己在街上卖丝线、绸子边角料的清瘦妇人,这几年居然有点像阔太太了。头上新烫了蜷发,戴着一支金子镶着珍珠的发夹,配着两个垂珠耳坠子,倒也华丽。身上穿着年节下的服色,葱绿盘金彩绣旗袍内衬、外面裹着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
睇睇一看这皮子,就看出来风毛出的不好。走过舅母身边的时候,还能闻到皮子因为收藏的不当而发出的霉味。香港夏天潮湿、冬天阴俾却不寒冷,这皮褂子本身很少有人穿,也不好储存。梁太倒是有几件青鼠、银鼠、貂毛的,就是等着配衣裳,平日里也不大穿。
妈妈却奉舅妈若上宾,端茶、奉果子,又要把梁太送的年礼给舅母拿回去。
舅母明显着不放在心上,若不是舅舅要和妈妈说话,早就要走了。
盼盼也靠在舅母身边,两人私私里说着悄悄话,睇睇看着更是生气。
盼盼对这个大姐是没什么印象的,只是知道她在有钱人家做下人,本就看不起她。
听她竟然敢排喧自己,登时气起来,叫道:妈妈,我们回家去,不和下人多说。
睇睇冷笑道:我是下人,我妈也是下人。你家有钱有势,又何必来看我们?
盼盼气哭了,道:我不是来看你,要不是妈妈说,我才不要来你家。
睇睇叉着腰笑道:那可要问你妈了,为什么要来看我们。
舅舅是知道睇睇在梁家的身份的,忙拦着盼盼说:盼盼,怎么能这么跟大姐姐讲话?快说sorry。
盼盼哭着不肯说。
睇睇也冷冷的不理他们。
一大家子过节也没过好,闹闹哄哄,盼盼被舅舅舅母哄着带走了。
妈妈说睇睇:你何必跟个孩子计较?
睇睇叹道:我就是看不惯她这个忘恩负义的样子,既然不喜欢这里,以后就别来了。嫌弃我们,是什么道理?要是这么嫌弃,那以后就别往梁家送针线花红纸张了,我也不张罗着给他介绍人家,让他自己顶着那旮旯理的小铺子,我看他们能强到几时?
妈妈心里明白,舅舅还能来探望自己,多半是睇睇得力的缘故,帮着舅舅家的生意介绍好主顾。妈妈也看到盼盼的骄矜,但是毕竟不是自己的女儿,更是要招待再三。毕竟送给了人家做女儿,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可怜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教训她呢,自己也没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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